折兵还

  陆玉昏迷一夜后,沉重的心理压力迫使她在梦中挣扎着醒来。
  虽入眠的时间不算多,但终究是稍作缓解了连日来失眠的倦疲。
  睁开眼时,外头寒风呼啸,有点点飞雪飘落。房间里地龙烧的很暖。陆玉仰在榻上望了一会窗户,起身穿衣。
  家仆不多时便敲门,将陆玉药盏送上,陆玉饮下汤药,舒缓片刻身体。早膳也没用,先行去了军营。
  上次洪水后,她还没有去过军营。灾洪退去后,营地也刚刚简单重建起来。
  进到军营营帐,公案上已经放了诸多册目。陆玉坐下翻阅,册上很多条目骤然减少的数字看得她心揪紧。
  如今城中能用的士兵已不足一万。
  战争没能带走这么多人的性命,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奋力搏杀才能活下去。而水灾毫无声息,不给任何人做准备,一夜之间席卷走他们的全部。
  陆玉出帐去,兵士们一如既往操练。将在一日,兵在一日,一日不可荒废。她巡视一圈,大家看起来都很低落,也很多受伤的士兵互相搀扶,身上扎着绷带,带着伤。
  一派萧索寒凉。
  郦其商也到了军营,见到陆玉,正要上前,便听得陆玉道,“孟怀,随我去城楼上看看吧。”
  两人并肩而行,步出军营。郦其商问,“殿下,若是海东青能送出消息,长安大概需要才能抵达?我担心来不及……”
  “来不及。从长安派兵来此,快也需要两叁天。何况现在局势必然胶着,恐怕长安也没有多余兵力支援。唯一可解,便是就近派各处的军队援助,至于是哪支军队……”她摇摇头。
  梁阳派出的斥候一直被截杀,现在外面不知道梁阳的情况,梁阳也不清楚外面的局势。
  “江衡想要分裂梁阳,不攻自破。如今百姓已经难服于我。”她上次高压震慑,以那个士人的性命儆全城,陆郡王现在或许已经是百姓眼中阻碍他们生存的恶人了。
  “上交金银的事如何了?”
  郦其商呼出一口气,“昨夜通宵搜寻,统计所得的金子钱币还不足当时城下的叁分之一。”
  “还需要继续搜吗?我担心,再逼下去百姓们会逆反……”
  这在陆玉意料之内。没有人会轻易把到手的财富交出去,更遑论交给一个不能保护他们残暴至极的郡王。
  郦其商说的不无道理。陆玉也不抱太多希望一分不落的收集到。
  “不必了。本质还是告知他们我的态度,至少能让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动乱。”
  梁阳若真的大乱,就真的如江衡所愿,不攻自破了。
  “殿下,我们还能撑多久?”
  陆玉望望天,“大概叁天?以城中兵力和资源,已经经不起前几次的大规模消耗动员了。桂阳王要走内乱路线,也需得舆论扩散。依我看,城中一时半会,不会起乱。不过,还是要做好准备。”
  白日的寒风也并不温和,刺骨刮面。两人感觉不到冷。木然向城楼方向行进。
  洪水退去后,气温骤降,街上没什么人,地面结了一层薄冰。
  枯叶零落着扫过冰面,又被寒风卷走。
  马上要到城楼了,两人无声前行,猛然间听到一声痛呼。
  “唔……”
  有人急匆匆奔跑,被地面的冰滑倒,猛然栽一跟头。
  陆玉闻声上前扶,看穿着,是守城的民兵。心头一沉,难道……
  民兵认出陆玉,扶着陆玉的胳膊,哭丧道,“殿下,桂阳军打过来了……”
  郦其商闻言一惊,“殿下……”
  陆玉遥望城楼张惶的人群。
  “孟怀,按上次守城之计,调人调滑车,弓弩火种油脂,有多少,送来多少。”
  “喏!”
  陆玉携报信民兵,迅速登上城楼,不远处,桂阳军奔腾而来。冬日硬土下,马蹄踏踏,隆隆震动。
  旌旗猎猎,展开的桂字旗张扬而炽烈。
  陆玉怎么也没想到,江衡耐心这样差。竟然在第二天就急于打下梁阳。这和他昨日悠哉的派头完全两模两样。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,何必抛洒浪费这样多的金银?根本多余昨日心理战术一计。情况紧急,陆玉来不及多想。
  城楼上已经乱作一团。刚刚遭难休整过来的兵士们已经经受不了重战,这次敌军气势雄浑,雷霆震动一般袭来,梁阳危矣。
  兵未至,已经有人承受不住丢了兵器大哭起来。
  哀嚎声起,引得他人也心情低落惶惶,好似末日。
  陆玉拔刀,白光寒冽,“谁敢涕哭乱我军心,斩!”
  她安排手下人将怯敌者安于城楼下顶住城门,其他人架弩。
  宽长木板垫于河道之上,桂阳军轻松靠近城楼,云梯冲车齐备,发起再一次进攻。
  “杀——”
  “冲——”
  “夺梁阳,取陆郡王人头,加官进爵,赏金百斤!”
  冷绾赶来,和陆玉抵挡爬上城楼的敌人。
  “家主,郦其商已经去调滑车了,弩箭火种已到。”
  “好,装弩。”
  金鼓始震,锋矢乱发。
  飞箭如雨,掠过城下蚁群般的人群。对方铠甲防盾精良,不能造成大批量伤亡,只能短暂阻滞进程。
  “嘿——嘿——”
  冲车巨木的箭头喊着号子,一下一下冲击着城门,轰鸣着作响。
  城门并非固若金汤,几下被撞得声音松散,有大开的风险。城门后横亘的巨木扬起木屑尘灰,竭力抵挡的人群被巨响扰的耳鸣,以身抵冲力。
  “孟怀——”陆玉高喊,“孟怀还没来吗?”
  “来了!”冷绾杀翻一个爬上来的敌兵,指向马上抵达的滑车。
  “好,放石磨!”
  石磨如上次一般栓在滑车勾上下放,顺利砸毁一辆冲车,而江衡见状只是摆摆手,将毁掉的冲车拉走,替上新的。
  石磨上移,陆玉打算依方才再照做一遍,而一个桂阳军迅捷的爬上石磨,等待石磨上移。
  待到石磨收到城楼处,陆玉打算一举砍杀,爬石磨此举妄图进城实不明智。
  石磨上移——
  石磨上的桂阳军抽刀奋力一砍——
  滑车栓石磨的横木钩子被砍断,连带着捆绑的石磨一同落下。
  伸手敏捷的桂阳军安全落在地面的沙袋上。
  而陆玉唯一可依赖的滑车被毁了。
  石磨对冲车一计彻底失效。
  “嘿——嘿——”桂阳军继续冲撞着城门,陆玉对冲车已束手无策,只能将目标瞄准推冲车的人。可桂阳军人源源不断涌上来补齐位置,密集的箭矢下,他们在推冲车的外围聚了一圈人,以防盾抵挡弩箭。
  “倒油!”
  干草干布,所有能引燃的东西被丢到城楼下,油桶一桶桶的倒下去,陆玉命人点燃火把。
  “轰——”大火突的燃起,火光浓烟齐发。
  火势明显拖慢了敌军的进程,可并没有完全影响到。后边身着甲衣的士兵有序提着水桶,往攻城的人身上泼。本身他们的铁质外甲并不会引燃,浓烟和温度是最大的阻碍。
  江衡这次有备而来,且攻势急促,陆玉心焦,所有手段用尽,已没有可有效应对的法子。
  云梯上仍持续有敌军源源不断袭上,只能杀,不止息的杀。
  “绾儿,看住城楼上!”
  “喏。”
  城门已经有松动的迹象,陆玉下城楼,调战车,调废了的滑车,统统推进城门甬道,抵住将要叩开的城门。
  “嘿——嘿——”
  “当啷……”嵌在墙里固定城门的锁链一侧掉了下来,城门一瞬歪开巨大缝隙,足以通人。
  有桂阳军从缝隙中爬进杀进来,和守城的士兵杀做一团。一时寒光飞舞,血花溅射。
  众人竭力抵抗,将攻进来的敌军堵住,守住城门最后一道关。陆玉肩膀上挨了一刀,不深,撕了衣服扎紧,继续砍杀。砍到兵器卷刃,换一把,再杀。
  漫无止境的杀戮,不知何时会结束。
  明明周遭杀声嘈杂,陆玉也听清了门外江衡的声音。
  “陆时明,投降吧。今日梁阳,必入我手。”
  陆玉咬牙锁眉。
  哪怕梁阳只剩她一人,她也要杀到底。
  杀,杀,杀,杀红了眼。
  没有痛觉,身体先于大脑行动,兵器握在手中仿佛和身体是一体的。
  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,不知道是敌军还是自己人…………
  真的,要结束了吗……
  阴云压境,遮蔽日光,梁阳上空沉沉。
  陆玉仿佛失掉了意识,身体只如机械般动作,拥挤的城门甬道,血肉横飞,短肢残血淋漓,脚底软了一下,踩在了刚刚砍落在地的不知是谁的臂膀。
  密集的人群挤压,她挥舞最后的力气,阻挡任何一个意欲侵入梁阳的敌军。
  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,又或许真的杀尽了所有的敌军,明明一刻不能停歇的杀,人变少了,杀戮变得宽松起来。
  陆玉后知后觉,直到城楼上幸存的士兵跑下来报信,“殿下……殿下,敌军撤兵了!”
  回神,残破的城门横敛着尸体,不再有活人突进。
  疾奔上城楼,陆玉遥望,果然,江衡带着大批人马急急退回驻扎地,马蹄扬尘,很快扬长而去。
  陆玉喃喃,眼中戾色未褪尽,还带着杀红眼的烈然,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  就在方才,桂阳军冲撞梁阳城门的关键时刻,有士兵急马来报。
  为见江衡,士兵险些落马,“不好了,殿下,营地遭到突袭,洛阳军烧了我们的粮仓,营地现在一片大火,留守的将士们守不住了!”
  洛阳军,江展。
  江衡算准江展必会迅速而动,准备一举攻下梁阳。
  而江展也算准江衡必会倾巢而出急攻梁阳,绕后直接打进了他在梁阳的大本营。
  江衡不能任由江展端了自己的驻点,否则即便他打下梁阳,等于是前被长安顶住,后被江展围死。自己进入死圈。
  背后不能被堵死,也不能被这么一支虎狼之师盯住。
  便是这次急攻梁阳功亏一篑,江衡也不能再死攻梁阳,必须回返。
  疾风猎猎,刮得江衡脸庞刺刺发痛。江衡咬紧牙关。
  “驾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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