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

  追根溯源,玉知决定把一切都怪到章正霖身上。
  她对男女之爱的“开窍”,始于章正霖的暗恋转明。麻雀不满足于朋友的位置,想进一步得到更多,他迫使她陷入少男少女的心事之中,把她架起来炙烤。正是这份逾矩和贪心,让玉知觉察到,爱情是一种与亲友截然不同的亲密关系形态,这才引发了她对异性的格外敏感。尽管她现在还没有沦陷进去,可他的眼神、他的触碰,都捎来了让人难以忍耐的悸动和酸楚。
  哪怕只是隔岸观火,情爱的魔力也是会让人目眩神迷的。玉知只能跑远点,祈祷自己不要被打湿鞋袜。
  总之、肯定都是章正霖害的!本来,她只觉得自己和爸的肢体接触不太自然,这种不自然一旦被意识到,就更难以忽略。可要知道,一开始邢文易对她的亲近也有水土不服,是她为了试探他的限度才一次又一次和他牵手、拥抱。如今爸爸是接受良好了,她反而忸捏起来,哪里有这样的道理!
  她绝对不要疑心自己的思想是否太出格,才会在家人的肢体接触中生出幽暗的非分之想。但这几次的心悸也在她脑子里敲响了警钟——她是一个长大的女孩了,哪怕爸爸是她唯一的亲人,也该适当保持的距离。她在纠结中头痛几日,几乎对男性都要过敏,不敢碰爸爸的皮肤,也暂时不想再看见章正霖。
  邢文易这个暑假有心锻炼她,把她放在江州待着,自己留在宣城工作,并不时时刻刻待在一处。当然,陈芳霞也被邢文易安排在江州跟着玉知。
  玉知求之不得,屁股生了钉子似的扎在江州,直到耗完暑假的尾声才回去,她手机里堆满章正霖的消息,他总是有很多问题要问,在干嘛,吃了吗,补习难吗,学到哪儿了?然后卯足了劲儿要赶上她的进度,游戏不玩了,球也不打了,只有每天下午晚上出去运动一会儿。
  他妈其实察觉到了他一直在和一个姑娘发短信,只是问他也不说,隐隐约约猜测是来家里玩过的短发小女孩。不过儿子埋头苦学,竟然还能从暗恋里受益,她就乐见其成,不再追问青春期小秘密了。
  两个人,一个明恋、一个奔逃,闹到初二学年也结束的时候,成绩居然越来越好,在各自的班级名列前茅。章正霖心仍不死,不仅短信来得多,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数也变多。玉知的教室隔壁是学校的广播电台,他常常借着点歌的由头来偷看她,和朋友叁四说说笑笑,又向她投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,摆明了告诉她——我就是来看你的,惹得玉知心惊肉跳。
  两个人在上学期,好像又短暂回到最开心最自在的相处方式,微信取代短信,一来一回从试题难度聊到食堂今日菜色。会考结束以后,玉知迫不得已,向爸爸开口要换一条换一台新手机,一是因为旧手机不慎摔碎屏幕,内屏命不久矣,二来是要更大的内存,用来塞一只麻雀的来信。这学期课业紧张,信息发得少,面却见得更多。
  玉知在为体育中考提前做准备,午休练完抱着球上楼,章正霖又在广播室外,靠着栏杆低头看她。
  “你手机借我,我手机没电了,点不了歌。”
  玉知把手机音乐软件打开递给他:“不是可以用播音员的手机放吗?”
  “他们电脑音乐会员过期了,学校经费没批下来,谁都不愿意续费。”章正霖撇撇嘴,有点嫌弃:“现在得自己带U盘或者手机去连接广播设备。”
  “真麻烦。”玉知练球出了点汗,抱着球的手也脏,先去放了东西、洗了手,想洗脸又没东西擦,正愁呢,章正霖忽然递了张湿巾纸给她。
  自己的湿巾今天刚好用完了。玉知接过来,把湿巾当洗脸巾一样洗了一把脸、擦干滴水,说:“你随身还带着这个呢。”
  “跟你学的。”章正霖漫不经心说。邢玉知小学传染给他的习惯,还一直留在他身上。
  玉知心里泛起微妙的涟漪。此时,章正霖点的歌恰好开始放了,他平时喜欢点英文歌日语歌,反正听不懂,玉知也没在意听过。不过今天是中文歌,是唱的什么呢?玉知把脸埋在凉水巾子里降温,一边竖着耳朵辨认。
  是粤语歌,她听出来是王菲,也听过,却不知道歌名。“我爸也喜欢听......”她还是把这句话打住了。
  章正霖跟着轻轻唱了两句,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。然后天空...真的就涌起密云了。初夏午后多阵雨,积雨云遮天蔽日地往近压,他等不到这首歌结束就要往自己教室那头跑掉:“你自己把手机拿回来!”
  玉知哭笑不得,她靠在栏杆上看章正霖跑,他似乎察觉到她目光,边跑边回头抬头往上看了一眼,就连眼尾也是不出所料的得意的笑弧。
  玉知目送他跑过前一栋楼,身影再也看不见。这一首歌结束,天也真的降下磅礴大雨。她走进播音室要拿回自己的手机,音乐已经自动切换下一首。反正也没人点歌,学长小声说可以接着放,前奏出了别切歌了,太突兀。
  是流年。玉知走出去,广播的影响效果算不上很好,却别有韵味。她站在走廊上看雨,一边轻轻哼歌。邢文易在家里会一边放新闻或者音乐一边做家务,王菲、陈奕迅、林忆莲...歌单循环好几遍,连她也会唱了。
  有生之年 狭路相逢 终不能幸免/
  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/
  懂事之前 情动以后 长不过一天/
  那一年 让一生改变
  玉知抱臂靠着走廊的瓷砖墙,雨一时半刻不会停,空气潮湿,连情绪也沉沉的。她不是有意装深沉,而是真觉得初中两年飞似的过完了,明年就得为了中考复习叁轮,邢文易给她找好了晚间一对一补习的老师,会把人家请到家里来给她上课。
  她这一整年都是最亮眼的黑马,成绩突飞猛进,从班里前十名窜上来,一直稳定在一二名,年级排名也很靠前。班主任私下和她说过推优名额正在考察她和其他几个同学,玉知的成绩不错,但和别人的对比之下,她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定,方差很小。平时成绩是推优参考的重要依据,如果签约了,中考就免试了。邢文易之前也没想到她冲劲会这么大,此时也免不了寄予厚望,让她做好准备,能免试去省实是最好的。
  这事王怡婷知道,章正霖也一定知道。她怀疑学校考察的对象里也有他,但两个人从来没和彼此提过这件事,毕竟名额又不止一个,各凭本事吧。只是她不免还是有些考量,从会考之前就又降低了和他联络的频率,怕彼此影响成绩。
  广播时间结束,她拿回手机,鬼使神差翻历史记录,找章正霖到底点的是什么歌,原来歌名是暗涌。
  ……仍静候着你说,我别用错神。
  对待他的态度,心多细都不为过。她忍不住去想,章正霖是不是就是要借这首歌来和她传达什么呢?那些两个人之间秘而不宣的话,是不是藏在歌词里?
  傍晚到家,邢文易在门口接过她书包,摸到她微微湿润的发梢和肩头:“怎么没带伞?”
  “带了,借给住得远的同学了,反正我有阿姨来接,不会淋到。”玉知换着拖鞋就闻见香味,恶鬼一样往餐桌扑:“什么东西,好香......”
  “茄子牛腩,苦瓜炒蛋,丝瓜汤。”邢文易给她报菜名,又到厨房里去拿了今年新腌的咸鸭蛋。让玉知开个好头,剥开看看。
  哇...双黄咸鸭蛋!玉知喜笑颜开,把蛋黄往爸爸碗里放一个,再往自己碗里放一个。邢文易看了,也笑说:“好兆头,你会考成绩估计不错。”
  明知是迷信,玉知却很受用这种利己的玄学。邢文易手机在一边震动一下,他拿起来一看,竟是玉知的会考成绩可以查询了。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,不约而同往书房走,先查了在吃。
  要是成绩差,一定是先吃再查,否则饭都吃不下。但邢文易对自己的女儿有两百分的信心,相信她成绩好得能下两碗光米饭,于是一边假装不给她压力不看电脑屏幕,实则站在一边等她的反应。
  呼。他听见玉知舒了一口气,那就一定是很好的结果。
  玉知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爸爸,让他看分,然后虚脱似的往他怀里一靠:“太好了,就地理扣了两分,估计是主观题。”
  她的额头抵在爸爸的胸膛上,只松懈了一刹,邢文易还没来得及抱住她,就被她小牛犊似的用额头顶开。只见玉知精神抖擞,满面红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,大叫一声:“吃饭!”
  她今天中午就没吃多少,食堂里今天做香菇炖鸡,她太讨厌香菇,进了门闻到味儿就要作呕,赶紧跑到超市里买了面包牛奶吃,吃完又去练球,熬了下午几节理化课过去,直把人饿得前胸贴后背。
  邢文易让她慢点吃,自己用勺子把碗里的菜翻拌一下,让所有的汤汁都重新裹好,均衡味道和口感。他把所有漂亮的排骨都选去女儿碗里,自己吃奇形怪状的那几块。其实他小时候没这种待遇,没什么肉吃,有也要给更小的妹吃,那时候妈就会把排骨最好的、容易咬的小排夹到文华碗里。
  他没有刻意学习模仿,只是循着本能,自然而然地做了相同的举动。连漂亮的排骨都要选给孩子吃啊...他边咬着嘴下的骨头,一边想。
  他吃完饭以后开车去水果店买了草莓,不应季,但还是甜。店员说是一盒一斤四十块,他拿去上称突然变成一斤半,要收他七十。邢文易看了一眼收银员,还是个小女孩,在他眼下很局促地垂下了眼睛。看来是惯用伎俩了,不过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,想起了自己的女儿,估计也就相差几岁而已。他一转身,女孩大概是以为他嫌贵不要了,鼻腔里泄出失落的叹息。没想到看着人回来,又往称上加了一盒,还提了个麒麟瓜。
  邢文易提着水果回来,玉知欢天喜地去洗草莓切西瓜了,她总觉得这是奖励,其实不全对。就只是那么一瞬间,他想要对她很好很好。玉知在吃草莓,邢文易帮她一个一个摘掉蒂叶再放回碗里。他静静注视着她、看着她吃,心想,她辛苦了,一定很紧张也很累了。但是还要一年,读完初中,高中还有叁年,然后是本、硕、博……现在是她行路至此最累的时刻,而放眼未来,这居然变成最轻松惬意的时光。
  她马上就要开口催他吃一个了。邢文易无形的触角动了一下,在她开口前及时拿起一个草莓塞进嘴里,于是玉知满意地笑了。她靠在水池边一个接着一个地吃草莓,想着自己的分数,罕见地没什么焦躁感,心满意足起来。
  “爸爸。”她突然开口叫他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
  “谢谢你。”玉知把最后一个草莓放在他手掌心里。是最红最漂亮的那一颗,她剩到最后献给她。
  “你吃……”邢文易的手又被推回来。他垂手看着那个草莓又看向女儿:“说什么谢谢。”
  “总之就是谢谢。一切都谢谢你。”她的耳垂烫得惊人,显然是陷入煽情的过敏反应里。于是怎么也不肯再解释,只有自己脑袋里回想,他对自己好的所有痕迹。
  这一年以来的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,对比起参加中考的同学来说,她提前一年进入被选择考察的境地,为了和江州教育接轨,一中无论大考小测都参与联考,他们还能在软件里查到自己的位次。原本简单的初中课业陡然提升好几档难度,她才真正理解之前邢文易说的教育资源差距为何物。
  一切都在推动、逼迫她,前十叁年里养成的松弛做派,突然就要一百八十度拐弯,转向步步紧绷。直到考试结束之后,她才意识到紧张的从不只她一个,邢文易要揣摩她的心情,读懂她的脸色,一个屋檐下只有朝夕相对的两个人,她的精神状态怎么可能不影响他呢?只是他从来都不说,不追问,一如既往地成为一座沉默坚实的靠山。刚刚中午查完成绩,她其实看见了,他松了一口气,肩膀也懈了,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湿润。
  一直以来,对于家长而言,得到孩子的爱是太简单的事情,但是她明白自己和爸不是。邢文易得到自己的爱重有些坎坷,她对他总有不坦诚、小心翼翼的试探,以及细微的反叛。但是他也温和也沉默,偶尔撕裂自己让她看见一点脆弱的缝隙,再和她一起把沙砾吞服成珍珠。
  玉知是真的愿意相信自己可以依靠他了。
  她飞快抱了他一下,心想,他要是再追问,她就回答说是在谢谢他出了那么多补课费,总算把烂泥扶上墙。
  邢文易没问,他僵愣一下,然后也轻轻环住她,拍了拍她的背。好久没有抱过了,邢文易居然会舍不得放手。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,所以才会更珍惜此刻的心情。
  辛苦的是你,有什么好谢我的呢?但他也没说“不用谢”,小心翼翼地承住这一份情。
  “我也谢谢你。”
  玉知抬头:“什么?”他要谢什么?
  “谢谢你努力又好学,为人生早做打算,学会对自己负责。”邢文易说:“我在你这个年纪,没有这样的上进。”
  邢文易没说过多期待的寄语,只是真的觉得长江后浪推前浪,他比邢志刚爬得快、站得稳,如今他的女儿比那时只知道玩乐的自己更优秀,他愿意相信她会踩着自己的肩膀看得更加高远、走到更辽阔的地方去。
  他看着玉知低着头,她又用额头顶着他,也没有要分开的意思,好像还有什么活没说。
  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把草莓吃掉,吞咽的时候听见她说:“我不是帮你读书,是为了我自己读,你为什么要说谢谢呢?”
  “你不懂做父母的心情。”邢文易把手在身侧擦干,摸了一下胸前这个毛绒绒的脑袋,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来。玉知就这样顶着脑门压出来的泛红和爸爸对视,听着他的话:“你越来越好了,我很幸福。我是因为觉得幸福才对你说谢谢的。”
  那一刻,她看着他的眼睛,真的在想,那我要你一辈子对我说谢谢,再也不要听到你说对不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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