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
我勤奋了那么一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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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郎君被平白摆了一道,板着一张脸老大不乐意,只许皇帝暖脚,却不许她近身了,还是皇帝道“晚间往宫外逛灯会,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”才算哄得他面色稍霁,乖乖回宫去换了衣裳,又回来栖梧宫等皇帝梳妆毕了,才偷溜出宫去。
自然又是妖精驾青帷车送人,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落脚点——信国夫人府。十月时候皇帝从简册封了音珠阏氏为信国夫人,虽为着朝中反对俸禄只以五品外命妇计,到底是在京城里安了家,不必送回漠北去,连带阿努格也一并住在府上。
“陛下!”皇帝才下了车,阿努格便扑上来。他早早换了身新衣裳预备一同出门看灯——去年在宫中,阿斯兰又才要逃跑,自然是没得出宫机会的,“陛下,我们什么时候去!”
“待天黑吧,”皇帝无奈,牵了阿努格手走过垂花门,“这会子市中还在布置呢。待晚些时候,从寻鹊河边一路走去宫门口,先赏过寻鹊河上花船灯戏,再去瞧宫中置办的灯市。”原本上元时节放灯是为了前朝只在今日不设宵禁,本朝无宵禁一说,却保留了灯市俗习,这一日反成了年轻人幽会时日。
“是……黄昏之后?”阿斯兰握住皇帝手,往前迈了半步,牵过弟弟到一边,“人约黄昏后,是说上元节的,我记得。”
“是啊……但是怀人感时之作……”皇帝微微低头偏过视线,“不提的好,不然以何面目见旧时圆月呢……?”她拉起一个笑来,“先去见见阏氏。”
“好。”阿斯兰应下声,与皇帝一同往内殿去。
这府邸是禁中出资买下的一座小叁进院子,是从前怀王府分割而来,算得小而精巧,带了一片后花园。可惜阏氏周身没聘多少人,这院子里不过阏氏与阿努格,并宫里拨出来几个半服侍半监视的内官罢了,倒显空荡。
两人才入了正堂,阿努格正与皇帝撒娇也要与哥哥一样入学,却被阏氏打断了:“不要惹皇帝陛下烦心。”皇帝闻言只好解围道:“你若再入宫去,只怕先与宫中教所与内侍一同习书文了,倒不若在府上延请西席。如今也不少士子专事闺阁教习。”
但阿努格只是往前迈出一步,越过阿斯兰的阴影:“我想进宫读书,陛下,我可以去哥哥身边做内官,我想回宫去。”
“不行。”皇帝还没发话,阿斯兰抢先道,“你要在外面陪姆妈。”
阿努格不理会哥哥,只望着皇帝。
这小崽子……皇帝不想掺和这种家事,便望向音珠道:“你尚未出阁,家中从亲长,朕听你母亲的。”
阿努格又望向音珠。母亲看着他的脸,不知道在想什么,半晌后才右手抚心对皇帝单膝跪下道:“阿努格不认识中原的文字,请皇帝陛下带他进宫去学习吧。”
她是要应允了,阿斯兰偏头看向一边。她与音珠阏氏看不出阿努格心思,只以为阿努格是想在中原宫廷立足才要入宫读书,她对小孩子总是格外优容,必定是要应允的。
果不其然,皇帝忙走了几步扶音珠起身笑道:“娘子这是做什么呢,阿努格今日便与朕一同回宫去,仍旧住在哥哥宫里就是,兄弟入宫探望君侍本就是家常事情。”
“谢谢陛下!”阿努格一把扑到皇帝怀里,已然是粘着人不肯撒手了。
阿努格这一粘着却是一路也不肯松开——音珠借口不通中原语音留守府中,只放了孩子与皇帝上街看灯。阿斯兰虽面色不愉,却还是没说什么,只从另一边挽上皇帝手臂。
“陛下陛下……”少年人才开口便被皇帝噤了声:“嘘……叫家主就是。我在外头是庐陵张氏二娘子张如燕。”
“是,家主!”阿努格大声应下,又扯着皇帝往河边去,“船上演的故事我上次听书听过了,是《乌金剑》!”
皇帝瞟了阿斯兰一眼,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笑道:“是吗。”
这出戏是六幕二十四段,讲的是少将军叁擒叁纵西塞小王爷,最后招了这西塞小王爷入幕为宾收服西塞。今日花船上只排了最后四段里头两人得蒙赐婚后上元送灯,倒也算得应景。四条船各只演一段。皇帝隔着层层人头瞧了瞧,来的这条花船正演的是倒数第二幕金殿赐婚。
两层大船险些占满了河道,底下一层吹拉弹敲,上头一层咿呀唱词,瞧着那扮西塞小王爷的便是来年花楼力捧的新角儿了,一身胡服扮相,梳了几条细辫,身形灵动,俨然是个清致少年。
纯生教赎了出去,再不捧新角儿只怕龟公的彩头收不够了。皇帝好笑,见那船上一阙词唱完了,也随手摘了支钗子丢上甲板,与身边妇人攀谈起来:“这位新郎君倒不曾见过,不知道龟公预备何时捧了来。”
“可不是!我在这看了一整出了,后头这几个都是新角儿,但就这位穿得漂亮,啧,也不知道出庐宴得叫出多少钱,我们这种平头小老百姓,还是等着达官贵人们享受完了再去看看新鲜。”
皇帝端详她几眼只觉好笑:“娘子这身气派还自称平头呀,这可得羞煞许多读书人了。”这人通身皆是时新样式,虽有些堆迭之嫌,却是实实在在的豪富之气。约莫不是官宦人家多少也是家底殷实之人。时下读书科举的许多清贫士人,便喜欢受了富商大贾之资,来日作其朝中助力。
“读书人嘛,就是那点儿心气,我们是俗人,还被人嫌弃满身铜臭咧。”这妇人说着来了劲,“就说红绡院,标榜清高,应和官人娘子的,头牌老是些弱不禁风的书生,我们做生意的,又免不了见见官人,哎哟,官人们那些琴棋书画我是欣赏不来,没劲,可算今年捧了个新角儿,那一身皮肉,啧,更别说他还会唱粉戏,与一个扮女的清俊班头搭伙,哎哟,谁能把持住呢!”
皇帝一听也来了劲头:“这郎君作何称呼?”
她才问出口,立刻便被阿斯兰扯了袖子:“你不准去。”
那妇人这下才发觉阿斯兰,于是叹一口气,瞧了皇帝一眼,神色中颇为怜悯:“妹妹啊……这个……你家这个郎君也美着……”说着还拍了拍皇帝手臂,摇头叹气地走了。
走了。
走了。
皇帝看这一边一个的,也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妇人先行跟船赏灯去,带着两个拖油瓶沿着河岸边缓行过去。
“我知道粉戏是什么……”待走过了一段路,阿斯兰才低声道,“总之你不能去。”
皇帝腹诽她偷偷去谁能拦得住,总之脚和钱都在她自己身上,面上却还是笑道:“好好,不会让这些东西污你眼睛的,我的小狮子。”
“你这么说只是不会带我去的意思。”阿斯兰剜了皇帝一眼,“我听得懂……我、那些地方不正经,你不该去。”
早知道不给他寻待诏读书了,这多没意思。皇帝便笑:“下次偷溜出来不带你了你也没处晓得去么不是。”
“你……!”阿斯兰气闷。她私下里是很有些蛮不讲理,既然是这么说了,显见着是铁了心要去见识一回的。如宫里那些没用的男宠,多半是“陛下行事我等不宜多问”,还要做出一副体面姿态来,最后放着她逍遥自在。
“好啦,那我们就听听粉戏就走?”皇帝指尖挠了挠阿斯兰掌心,勾起一阵酥麻。
“……你说的,听一会就走……不能带阿努格。”
小孩是不合适这种场合。皇帝就要答应,没想到阿努格赶忙也抱着她手臂摇起来:“不行,我也要去嘛家主……”
“小孩子不适合这种地方。”皇帝拍了拍他手背,“你若想听戏我倒能请正经戏班子往你母亲府上唱。”自然了,唱的便都是大戏,粉戏是决计不会给小孩子看的了。
“奴……我不小了家主……我马上就满十六了,在草原上已经成家了!”
皇帝看了一眼阿斯兰。
阿斯兰一时没多想,顺口便道:“……我们是十五成人,自己打一头猎物回来,就算成人,可以分家里的牛羊,和姑娘一起住。”见皇帝仍旧望着他,阿斯兰才反应过来:“中原二十岁才算成人,你在中原也按二十岁。”
这才对嘛!皇帝笑眯眯地哄起少年来:“喏,到底那等堂子里的终究不入流,我后面再请名戏班独给你一个人唱好么?”
阿努格微微睁大眼睛,转而又垂下眼帘,轻声道:“……好。”
瞧这半大小子兴致不高,皇帝先去灯市里挑了盏老虎提灯给阿努格玩,却没想着他倒越发低落了些似的:“我不是小孩了家主……”阿斯兰也有些不乐意:“……你……”却终究没说出口。
皇帝便笑,给阿斯兰塞了一盏栀子灯:“你也想要啊?我本想着去猜几个灯谜赢一盏回来给你玩,这下只能把我自己的给你啦。”她看向朱雀大街,灯王历来是宫里出资造办,便悬在南门门口城楼上,硕大一个鳌头灯,申正之前第一个猜中所有灯谜的才能拿到,余下便只有猜中几个去换盏宫中扎的灯罢了。
“灯王么。”
皇帝闻言瞪大眼睛,旋即笑出来:“我的小狮子……灯王我从没弄到过……每年灯谜总有几个特别刁钻的,未必能想着,前两年都是挂城楼上挂到天亮了。”
阿斯兰拎着皇帝那盏栀子灯便往朱雀大街去:“我去试试。灯王。”
灯王?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……这灯谜多是京中出资灯会几家专门找人作的,一年比一年刁钻,哪那么容易猜中。罢了罢了,给小郎君见见也好,皇帝无奈,挽着阿努格缓缓跟上去。这小崽子才得了盏灯,特意将灯提了架在两人中间直笑:“我陪家主共一盏灯,哥哥呢,就让他自己慢慢猜谜去。”
“你这是半点孝悌也不讲了。”皇帝好笑,“哪有你这般当弟弟的?”
“哥哥也没让着我。”这小子嘴巴倒快,他哥哥才走出去几步就开始告状了,还是一状直达天听,“阿妈一来就把我弄出宫了。”
“宫里有什么好你想留着呀,你到宫里去,谁陪你阿妈呢。”皇帝拿手比了比,半大小子正是抽条时候,都与她一般身量了,“你阿妈汉话没有你和你哥哥好,在这里也没什么故交,你该多陪她才是,以后若出阁了可未必有那许多时候。”
“阿妈我也陪的……但我想回宫里去嘛,哥哥读书我也该读书的。”阿努格收紧了手臂,整个人都缠在皇帝身上。按理说他年纪不小了该避着些,只不过皇帝总瞧他还是初入宫那样子,便也放过去了。
阿努格缠着,皇帝也走不快,只得随手捞了一张灯谜过来,上书“广腹苦叶,留之绣阙,分而注酒,委以相携”,打的是植物。
就说了刁钻。皇帝翻过来一瞧,后头还写着编号。这底下摊主见她有意去猜,便与了一张草纸,“娘子若也要争那鳌头灯,便写了与咱给您盖印,若是只换灯,记了编号往城楼下领就是了。”
皇帝便顺口问道:“目下猜中灯谜的多么?”
“倒是有位公子,从对面一路猜完了,想是冲着鳌头灯去的,”摊主笑道,“两边各六六叁十六盏灯谜,想来那位公子也该一路猜过来了。娘子也来一张?只管说了谜底咱给您盖个印信就是。”
“不了,”皇帝摆摆手,“每年总有那么几个猜不上的,这谜面出的是一年比一年刁钻了。”
她四下瞧了瞧,朱雀街上人实在太多,阿斯兰已走得远了,隔着重重人影,一时半刻也赶不上他,也只好缓缓挨个猜过去。
这摊主见她对灯王兴致不高,便也任她拆看谜面,随口寒暄起来:“今年寻鹊河那边的花船戏排得好,望月桥上又有舞灯,来猜谜的就不多了,好几个娘子都是买灯的,见着谜面刁钻便走了。”
皇帝也笑:“这宫里出的鳌头灯都挂两叁年了,还得怪这出谜面的,不知从哪搜罗来的出处,刁钻得可恶。瞧瞧这个,”她指着先前捞来看的那张,“出个谜面还要诌文,酸腐得很。”
“那家主猜着了吗?”
皇帝俯身贴上阿努格耳朵正要说谜底,便听见身后一人道:“是匏。”听声音还有些羞赧似的,“匏有苦叶,淇有深涉……男子出阁分匏注酒,为合卺礼。”
瞧这抹不开脸的,怕是个没出阁的小公子。皇帝回首过去,见他一副清俊白面微染薄红,半垂着眼帘正欲递了纸与摊主盖印,一见皇帝面目却是周身一凛:“陛……”
皇帝赶忙打断他:“端仪。端仪猜到哪了?”
“哎哟娘子您不知道,这就是先头从那边一路过来的公子啊!”
李明珠颇为有些不知所措,低头搓起袖角:“是……臣……在下已走过一遭了……”许是灯密人瞅,烘得人脸热,他额上已有了些细汗,在各色灯笼纸下投出珍珠样的水泽。“清晏……那鳌头灯……”
那摊主从袖子里拿了一方小印来,往李明珠手里纸上一盖,正好凑上了所有空档:“恭喜公子!”
“同喜……同喜……”李明珠条件反射似的应和道,抬头见皇帝瞧着他正好笑不由下意识收了那盖印的纸,“臣……在下去领灯……娘子可要同去……”
“好呀。”
她应下得轻巧,落在李明珠身上便成了一道无形脚镣。不是没有与她游过街市,只是……李明珠收了脚步,只走在皇帝半步之后——只是晓得了她身份,这半步便只能落在她身后。
忘怀身份之类言语,只可出于尊者之口。
为何要邀她一道?那理应超出了臣下礼节,可若是要将灯献予圣人——这自然是一个臣下当做之事,得了珍奇,献之天上——却又不可负了与清晏的先约,曾子杀彘故事不可不遵。
若无与清晏的先约……李明珠忽觉好笑,若不是清晏想要那鳌头灯,他怕是今日都不会上街来,更不提猜谜取灯,又何来与她相遇又在此踌躇。上元出游是情人与稚子所爱,他孑然一身,本不该投身喧闹街市。
或许也不该邀她同路—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为不智。有些心思本该放下。
但就是一时鬼使神差邀了她同往。那城楼底下是宫中司使,哪有不识得圣人之理?众目睽睽之下,他若提灯告退本大不合宜,若与她多寒暄……可又寒暄些什么?她身侧自有娇儿美侍与她温言软语,他不过一介下臣,了不得能说几句公事罢了。上元是情人相会佳节,怎该论公事?
他一语不发,与皇帝穿过人群直往城楼底下去。皇帝一身白绫袄子,外头罩了件群青大氅,通身只在耳上戴了一对碧玉,便与寻常仕女无异。他袖角一动,正想瞧去,却听皇帝身侧少年笑道:“家主家主,这样哥哥就拿不到灯王了,是不是?”
“是啊,你哥哥只好空手而归啦。”皇帝也笑,左右张望过去,“也不知他中了几个。”
那少年模样不似中原人,只怕哥哥便是那一位公子……圣人白龙鱼服游街市,带位爱侍也实属寻常……这是这般更越发像圣人手底下抢奇珍似的,只教人老大不自在。
“端仪……”皇帝忽而唤李明珠,倒将他吓了一跳,“端仪,你的印信纸呢?”
原来是已到了城楼底下。那司使便笑:“原来是李大人,下官先贺过李大人拔得头筹。”于是招手叫人上城楼去取灯来。
这灯有半人高,竹条捆作丹陛上鳌鱼形状,底下配几个祥云小灯,拿纱罗蒙了,在人群里头格外显眼。
“陛下……”李明珠提了灯,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,左也不是右也不是,踟蹰了片刻见阿斯兰过来,赶忙便道,“想来公子寻陛下来,臣……臣应许了送灯与顾娘子,臣先告退……”
“你去吧。”皇帝笑得浅,轻轻推了推他手肘。他实在节俭得厉害,上元这等日子的白绫青缘袄子也是半新不旧的,在灯下还好些,此时避了几线光便显出灰暗来。“朕明日再与你说今年赋役,早些休息。”
“……是,”李明珠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。皇帝面上教风扑过,落了几分浅红,裹在雪白昭君套子里头更显得艳丽。他一时与皇帝视线对上,旋即又垂下眼帘轻声道:“臣……臣告退。”
李明珠正退了两步,忽而袖角又是一动,这次待他瞧时却已不见了踪影。皇帝早与阿斯兰调笑起来,约莫是在说花灯之事,原来阿斯兰是想赢了鳌头灯赠予圣人。可灯已教他领走了,皇帝便笑:“那你给我做橘子灯?橘子灯还有香气呢。”
花灯赠予有情人,原该如此。
原该如此。
他握紧了手中提杆,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,终究是转身没入人流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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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仪:要是这个灯我没有说好送人……哎可是要不是为了这个灯我也不会上街……唉……(走了)
但凡端仪道德水准低一点无耻一点……
瑶瑶就不会喜欢他了。